“1969年那年,阿拉沈家门是个大旱年。 ”
老友远家坐在单位桌前,同我“淘老古”。冬日暖阳透进窗台,晒得人舒服,聊天正好。
他说的大旱那年我还没出生。旱到什么程度呢?沈家门的一些井水基本都已干涸,只有县委门口的一口井,当地人称“县委大井潭”,井底里还有水。取水的人很多。多到什么程度呢?“一拳头打勿开”。
井边有石阶。沿石阶而下,用瓢子把水舀到小桶里,然后再倒在大桶里,一扭一扭地担回家。远家说,这还不能喝,因为井底这水脏啊,泥浆汤一般,直接拿来喝第二天就得上医院,还得拿明矾淀清才能喝。
其实这个我倒也有印象。我小时也旱过两三次。我住的地方叫长地爿,那儿有个朱家井潭,一到旱天,朱家井潭的水就成了救命水,也是像远家说的如此这般的操作。我还下去舀过几次水。
人不能逼,一逼急眼了,就浑身本领,像非洲大森林里的黑老爷,两条黑腿刮风也似,竟然能跑过羚羊,为的就是填饱肚子。要不怎么说把你扔游泳池,然后再放入一条鳄鱼,你那游泳速度估计能改写世界记录?
远家同志东寻西找,也好像非洲黑老爷寻找动物巢穴一般,终于给他找到了一处水源。沈家门有座岭陀山,是当地最高山峰,登高望远,整个沈家门尽在眼底,气势甚大,我以前爬山去过无数次。岭陀山的半山里原来有个部队打的坑道,远家走进那黑漆漆的坑道只几十米,用当时甚为贵重的家用电器——手电筒一晃,发现那儿竟然有水,而且,竟然是清水。
我一直弄不明白,部队在山腹打那么一条坑道干啥,四通八达倒可以理解,可问题不是这样的。或许是屯兵?但里面怎么会有那么多水,坑道明明是在山腹,坐不住水呀。
我不晓得他当时有没有像电影里那样跪下去喝个饱,他也没说我也没问,只知道他从此“深山出太阳”了。
接下来,就发生了令现在人瞠目结舌的事情,如标题所示。
沈家门是世界著名渔港,每逢渔汛,说是万船云集毫不为过。远家说,当时港里停泊的舟山船不知道比现在多了多少,一色的木帆船。
“沈家门福建船人很多,一担水换大带鱼的事就发生在我们身上”。远家说起往事,哈哈大笑。
那时,福建渔民的打扮很独特,下身穿一条灯笼裤,裤腿超肥大的那种,脚上必定趿拉一双木屐拖鞋,走起路来“踢踢托托”的,身未到而声先至,先声夺人,摄人心魄。
那个旱天正值带鱼汛。远家把一担水挑到船上,福建渔民就把一筐带鱼甩了上来。这个筐,是竹编的,叫“亮眼蒲”,我小时不懂,以为叫“烂眼蒲”,这么叫了好多年。
这鱼还不是小鱼。“这筐带鱼,全部四只手指宽以上。 ”远家用手比着说。他老家在福建惠安,父亲当年在沈家门油麻店工作,专门向渔船出售桐油、麻绳什么的,福建渔民经常会送大带鱼给他父亲。他们家吃带鱼也沿袭福建吃法:带鱼切成大段,在红薯做的“山粉”里滚一下,然后直接下在滚烫的开水里,接着又把切碎的大白菜放入,有时还放“豆面”(粉丝)什么的,远家说很好吃。
远家喜孜孜地把这担清水换来的带鱼装进水桶挑回了家,配合着白菜红薯粉吃了好几天。直到今天,细节仍记得很清。
福建渔民豪爽是一个方面,但一担水能换一筐鱼还是让人吃惊,远家说,还有一个原因,就是鱼多。
倒也是。当金子像沙子一样多时,金子还是金子么?同样道理。
沈家门的鱼多到什么程度呢?
远家18岁那年在县水产公司做临时工,当时沈家门的鱼货全部实行国有经营,远家说,这叫“统购统销”,不允许私人买卖,不然要被抓的,罪名叫“投机倒把”。
当时水产公司有100多条鲜船,专门到洋地里把渔民捕捞上来的鱼运回来,运到鲁家峙的加工厂码头。两条船在装卸时,经常有鱼掉入海中,但根本没人心疼,没人在意的。于是,附近村民就摇着小舢板,把漂在海里的鱼用网兜捞回来,每次准能捞个一筐两筐的回家吃。“你有没有听过大黄鱼的叫声? ”“这我上哪儿听呀”。
远家告诉我,他听过,这声音,“咕咕”的,根本不像是鱼发出的。
那年远家19岁,搭乘水产公司的船去上海探望患病的外公。船刚驶出半升洞,远家惊奇地听到周围一片“咕咕”声,声音还很大,但他出舱细看,却什么也没发现。船员告诉他,这就是大黄鱼的叫声,有点像鸽子叫声。当时是白天,大黄鱼竟然在内港成群结队,可见当时的鱼实在多得要命。
就在远家一担清水换带鱼的那一年,也正是带鱼汛那个时期,地球的另一边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,美国宇航员阿姆斯特朗登上了月球。这件事远家当年自然不知道,他到现在也不一定知道。他只知道最近几年我们中国人登上了月球。
阿姆斯特朗登月后的几个月后,我勇敢地出生了。记得老阿同志踏上月球之后说的第一句话,格局很大,特恭录如下:这是我个人的一小步,却是人类的一大步。